一场婚礼,可以宣告甜蜜的爱情,见证恋人之间庄严的承诺;但也可能掏空男人的腰包和耐心,耗尽女人对婚姻的浪漫想象。
孙松林与大力是师徒,也是两代婚礼司仪,他们见证了万千对新人的欢笑与争吵,同时也看到了婚礼背后爱情、婚姻、家庭的不同轨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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❶
她一直在等待她的白马王子
新郎忘词了,新娘就站在他面前,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向新娘表白,昨天背下来的誓言,新郎一个字也记不住,他求助于司仪孙松林,孙松林心里纳闷,“我让你跟新娘说话,你却一直看着我,你什么意思?”
孙松林拿起话筒,看向新郎:“你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新娘说,我相信你能用最简单的方式,让她明白你的心。”新郎眼睛一亮,他想起了孙松林上台前对他的嘱咐:如果忘词,就说“我爱你”,每隔五秒说一次,说三遍。
新郎将目光转向新娘,脱口而出:我爱你。停顿,至少五秒钟,再说一遍“我爱你”。站在新娘身后,孙松林注意到新娘的肩膀前缩,不由自主地颤抖,新郎也流下了眼泪。说完最后一声“我爱你”,全场爆发出掌声,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。
婚礼上突发状况屡见不鲜,而孙松林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的人。每场婚礼前,孙松林至少要和新人见面两次。靠前次是了解新人对婚礼的要求,第二次是婚礼前夕的彩排。孙松林会提前带领新人敲定婚礼的每一个细节,怎么站、交换戒指的手势、忘词怎么办……入行近20年,孙松林主持了数千场婚礼。有的新娘一见钟情于他,称他“气势磅礴,拿捏得住”。
2005年,播音主持专业毕业后,孙松林在电台主持节目。作为编外人员,他每个月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稿费。为了赚点外快,他***做婚礼司仪,每场能挣几百元,相当于他半个月的生活费。“专业学校毕业”四个字有魔力,越来越多的订单找他主持婚礼。十几年来,他接见的新人从工薪阶层变成了社会精英,他的出场费也从600涨到了5位数。
每千对新人,就有一千种婚礼构想。孙松林刚入行时,大部分新人出生在1975年到1985年之间,他们对婚礼最大的要求就是要隆重。
孙松林举办的婚礼至少花费了70万美元,新婚夫妇定居加拿大后回国举办婚礼并招待国内亲朋好友。婚礼上播放了定制MV。新郎从香港请来专业电影团队,包括导演、编剧、摄影师、剪辑师等,随后又飞到新西兰拍摄5天,穿梭于冰川、极光、高山、峡谷、湖泊、沙漠之间,最后制作出一部4分13秒的短片,耗资50万美元。
有人讲究婚礼的浪漫,有人讲究待客的体面。山西临汾的一场婚礼,新婚夫妇举行了整整一周的自助餐,一天两餐,每场宴席有70桌,几乎没有两桌客人是相同的。新郎新娘在婚礼上最大的任务就是和每桌的客人举杯聊天。与其说是婚礼,倒不如说是一场全城狂欢的大型社交聚会。
初恋大多还相信爱情,二婚大多想“快点成家”。“白马王子”“天使”“甜蜜爱情”等浪漫词汇,在二婚的婚礼上很少出现,因为宾客会觉得“太酸涩”。
司仪易瑞曾遇到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,两人均再婚。易瑞回忆说,婚礼是表彰新郎成就的仪式。婚礼一开始,新郎新娘坐到台上,易瑞开始介绍新郎:北大毕业生、中科院院士的得意门生、某公司高管、为某地图软件写过靠前行代码、拿过加拿大乒乓球锦标赛冠军。舞台两边是LED屏幕,长四米,高四米,上面放着新郎制作的四十多页PPT,每一页都是他和导师、知名公司老板的合影。
婚礼持续了一个半小时,介绍新郎花了将近一个小时,而简历较差的新娘只有几分钟。婚礼前,新娘还提醒司仪,男主外女主内,所以应该先介绍新郎。介绍完新娘后,司仪还说,新娘可能没有新郎有成就,但她等了这么多年的白马王子。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
新娘对婚礼的要求总是比较高,问到对婚礼的要求,新娘大多滔滔不绝,新郎则沉默不语,有的听完点头,有的则不耐烦地低头玩手机。问到对婚礼的要求,新郎的回答都差不多:尽量简单就好。
婚礼的重头戏是宣誓,宣誓有两种方式:司仪提问,新人回答“我愿意”,或者新人自己写宣誓词。大多数新娘都想自己宣誓,而很多新郎听到要自己宣誓,就摇头摆手,说:“我不行,真的不行,你问我我来回答。”
对婚礼的高期待,让女性更容易在婚礼前焦虑。孙松林就曾遇到过一位至今记忆犹新的“焦虑新娘”。新郎工作繁忙,几十万的婚礼预算全部由新娘包办。新娘当时已怀孕五个月,婚前焦虑和产前焦虑同时袭来。孙松林是他们的婚礼策划师兼司仪。在筹备婚礼的三个月时间里,新娘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给他打电话,不断向他询问之前已经确认好的细节,哪怕是两个小时前刚挂断电话,新娘也会转眼间忘记。
孙松林有一次凌晨两点接到新娘的电话。电话里,新娘焦急万分:今天说了什么?我忘了。他得从头说起。三个小时后,新娘说,我困了,就这样吧。挂了电话后,他再也没有睡意,一脸茫然地等到天亮。那段时间,只要电话一响,孙松林就头皮发麻,靠前反应就是“把手机扔”。三个月后,婚礼顺利完成,很快他就换了手机铃声。
❷
“我是她的亲生父亲。
我为什么不能坐在中间呢?”
半年前,孙松林开了一家主持人培训学校,他是校长,他的几个徒弟都是老师。8月中旬的一天,我在孙松林的学校里遇到了大力。大力是孙松林的徒弟,两年前开始做主持人。
认识孙松林之前,大力在中国传媒大学参加成人高考播音主持专业,隔壁就是孙松林所在的主持人培训学校。大力每次上课都会碰到邻校的学生,他们在操场上刻苦练习发音。出于好奇,大力尝试了孙松林的婚礼主持课。孙松林很爱讲故事、逗学生,“比传媒大学那些只教枯燥理论的老师有趣多了”。只上了半节课,大力就逃课了,正式成为孙松林的学生。
孙松林说,新婚夫妇办婚礼,大多是为了给父母一个交代。没对象时,父母催他们去相亲;有对象时,父母催他们结婚;结婚了,父母催他们办婚礼。有的父母甚至把婚礼策划大权掌握在父母手里,什么事都让他们包办。父母最看重的,还是婚礼能不能彰显自己的地位。
大理在一座大院里主持婚礼。婚礼结束后,新婚夫妇的姑姑出来,认亲仪式正式开始。60多岁的老人,没有拿麦克风,把新婚夫妇的父母、爷爷奶奶、叔叔阿姨,甚至还有姑姑奶奶,一共20多对老人叫了出来。
每对长辈上台认亲的流程都差不多。二叔、二婶上台就坐,新郎新娘跪在椅子前,高声喊:“二叔、二婶”,二婶应声。然后新郎新娘各拿一块糖,“二叔、二婶,请吃糖。”二婶接过糖吃。两位长辈将手中的大红钞票放在一个大盘子里,走下台。这一对长辈认亲就结束了。一共有20多对长辈,新婚夫妇全程跪着。20分钟后,等所有长辈都认完了,新婚夫妇就可以起立了。
刚开始的时候,孙松林带着大力满北京转,给婚庆公司投简历。大力不会开车,孙松林就当起了他的司机。他打开地图搜索附近的婚庆公司,找到一家就去。如果是小公司,孙松林就不进去,而是在车里等,“师傅开价太高,去了浪费时间。”孙松林主持一场节目动辄几万元,而大力刚起步,出场费不到一千元。他的客户大多是工薪阶层,婚礼基本都在五环外,一场婚礼最多花十几万。
大理这两年承办了几百场婚礼,他遇到的新人几乎都是90后。90后对于婚礼的把控力更强,他们很少在意场子,能花8万的绝对不会花10万。过去,新人都遵循传统的婚礼流程,但很多90后希望自己设计婚礼,有的人选择在悬崖边办婚礼,有的人把婚礼办在云南荒无人烟的乡村。有一对曾经是职业德州扑克玩家的新人,把婚礼变成了一场赌戏,背景墙是放大的扑克牌,婚礼甜点是骰子,整场婚礼看上去就像一场德州扑克派对。
婚礼必须顾及不同年龄层宾客的需求,否则可能演变成一场灾难。大理在乡下举办了一场婚礼,新郎站在红毯最前面,后面跟着六位伴郎,排成两排。他们每人都戴着一副墨镜,像抖音上流行的大佬们一样,双脚外翻,大步向前,双手随着脚步摆动。他们一边走,一边和两边的宾客挥手互动,宾客们则捂住眼睛躲避闪光灯。
轮到新娘了。她拿着婚纱小步走上舞台。音乐响起,包括《隔壁的泰山》、《海草舞》和十首最受欢迎的抖音歌曲的混合曲。她和六位伴娘跳了五分钟舞。
台上的人卖力表演的同时,宾客们则忙着聊天。参加婚礼的宾客都是中老年人,不懂抖音,也看不懂这对新人在台上干什么。婚礼结束后,大力因为无法调动气氛而收到客户的投诉。
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,婚姻则是两个家庭的事情。在给学生上课时,孙松林常说这样一句话:“很多父母嘴上说着会为你做一切,但心里可能真的不这么想。很多裂痕都是从婚礼而来的。”有一对新人想办婚礼,男方家人想办中式婚礼,新娘却想穿婚纱,最后还是听了公婆的意见。
婚礼结束后,夫妻俩吵了一架,女儿回家跟父母诉苦,父母也抱怨:“我们想办西式婚礼,他们非要办中式婚礼,为什么不听我们的?还是他们家境不好!”
婚礼也暴露了家庭政治。一对新人的父母双双离婚再婚。四对父母出席婚礼,这对新人为该不该称呼父母“爸爸妈妈”而苦恼。三位长辈都想坐在中间,争执不休。新娘的父亲拍桌子说:“我是她亲生父亲,为什么不能坐在中间?”最后,四家人坐成一圈,这对新人站在圈里,按照抽签的顺序给父母敬茶。
另一对新人约好彩排时在家见面。新娘和父母准时到达酒店,但新郎家却堵车半小时。新郎一到酒店,新娘就大发雷霆:“你为什么让我爸妈等你爸妈半个多小时?”争吵结束时,新娘威胁道:“我不想结婚!”
❸
婚礼上恩爱幸福的新婚夫妇,
也有不开心的时候
在主持人鄙视链中,婚礼司仪处于最底层。司仪的入行门槛很低,“只要会背台词就行”,有的人凭着一套台词主持了十几年。孙松林也得背台词,直到有一次,他连续接待了三个女朋友的婚礼,“再用台词就太丢人了”,于是他开始练习即兴发挥。他试着一分钟不停地说,“真是胡说八道”,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只要一有空,嘴巴就合不上。开车的时候,嘴里不停地嘟囔着,周围的人就会觉得,“这人有病。”
孙松林一直以自己的即兴发挥能力为傲,直到几年前经人介绍去主持电台节目,他才发现,每个电台主持人都能随心所欲地想出点什么,“人家根本就瞧不起你”。
一场婚礼的步骤几乎是固定的,司仪的致辞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。刚开始的时候,司仪很容易把自己代入新人的感受,发自内心地为他们感到高兴,但时间久了,致辞和婚礼本身越来越脱节,司仪就会遇到瓶颈——他们的故事与我无关,我只是在做我的本职工作。
司仪易睿曾为此苦恼,于是请来心理医生教他心理暗示。婚礼前,他到一处安静的地方,闭上眼睛,想象新婚夫妇是自己的兄弟姐妹,手牵手,在自己面前微笑。一直到婚礼快要开始时,他才睁开眼睛,上台主持。
培训班开班靠前天,孙松林给学员们播放了一段婚礼视频,婚礼的证婚人是余秋雨,新娘是余秋雨的学生,温柔甜美,余秋雨夸她“美得不知不觉”、“真诚而不锋利”。新娘全程保持微笑,即便在宣誓时感动落泪,嘴角始终上扬,语气沉稳。
视频结束后,孙松林告诉我,“你知道吗?在见到我之前,他们已经换了二十多个司仪,每次见到司仪,新娘靠前句话就是:你能不能跟余秋雨讲一个水平?”
婚礼背后往往有算计。婚礼前几个小时,新人先把几个朋友送到酒店,婚庆公司才到。朋友们直奔宴会厅,分别查看现场,拿出数码相机:这束花有个洞,拍张照;那束花缺了几朵花,拍张照;灯光布置得不好,拍张照。婚礼结束后,婚庆公司来收尾款,新人拿出照片说:“我们对你们的婚礼不满意,不付尾款。”
孙松林初入圈内,遇到的情侣大多年龄都比自己大,了解他们、观察他们成了孙松林的恋爱必修课。他遇到一对年近四十的情侣,相识一周后就领了结婚证。孙松林见面时,新郎新娘坐在一起,言行默契十足,仿佛相恋十年。他们告诉孙松林:“从见面的那一刻起,就感觉好像认识了十年。不只是友情,我们还有一段持续了很久的激情,才刚刚认识。”
以前,孙松林以为闪婚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;而接触闪婚之后,孙松林发现,闪婚有时也是有理性的,“这世上还真有人,注定要等待另一个人的相遇。”
看到这么多人为了办一场圆满的婚礼,不惜如此费尽心机,让孙松林更加懂得珍惜身边的人。以前,孙松林工作忙,女儿很少见到他。平日里,父女俩偶尔会在早上问候一句:早上好,再见。
后来,在一次婚礼上公公和女婿交接的时候,孙松林看到新娘的父亲控制不住情绪。父亲把女儿的手递过去,一声低低的“啊啊啊”的叫声传入孙松林的耳中,声音越来越大。接着,他看到父亲转身走开,身后跟着四五个人,手里拿着纸巾。父亲加快了脚步,用手捂住嘴,小跑着离开了婚礼现场。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能亲近女儿的日子已经不多了。他开始抽出时间陪伴女儿,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,他少看手机,多听她说话。
与孙松林不同,达利做了一年主持人后就结束了七年的恋情。参加完北京郊区的一场婚礼,达利要先坐公交车,再坐地铁回家。他在车里站了两个小时,左手拿着礼服,右手拿着电脑。七月的一个炎热的日子,达利回到家时大汗淋漓,衬衫贴在身上。他的女朋友蜷缩在沙发上,抬头看着达利,什么也没说。
见过各式各样的婚礼,达利总是忍不住跟女友分享:这场婚礼这么豪华,那个司仪讲得这么好,以后咱们省点钱办个这么好的婚礼吧。女友盯着电视,达利说完话后,无所谓的回答:“哦,知道了,那你就尽力吧。”达利被多次忽视后,抱怨道:“你能听我说话吗?”女友声音提高了八度,怒吼道:“我能说什么?我听不懂你说什么。”
他们还想象着未来的婚礼。女友想打扮成公主,达利答应在宣誓仪式上给她一个惊喜:现场唱一首《蒲公英的承诺》。那段时间,他会偷偷去钢琴店摸钢琴,练习手感。家里没有钢琴,他就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音乐应用,没事的时候就练习指法。
婚礼上,达利看到新郎把戒指戴到新娘的手指上,新娘的白色礼服拖在地上,眼神动容;回到家,他看到的只有平淡的生活,冷漠的女友,无休止的争吵冷战。还没来得及告诉女友惊喜的是什么,达利就选择了分手。
分手后的大力继续在北京五环外做司仪,婚礼背后的真相也渐渐浮出水面。婚礼前的彩排,是新婚夫妇矛盾的高峰期:为没准备好喜糖而争吵、为无意间说错话而争吵、为没有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而争吵,一点小事都可能掀起轩然***。
他这时才意识到,即使是婚礼上恩爱幸福的新人,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刻。
读完主持人的故事后
你有什么要说的?